作者:倪晋波(扬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今年是清代名儒梁章钜(1775—1849)诞辰250周年。这位嘉道时期的重臣是林则徐的同窗挚友,曾配合后者抗英禁烟;他也是第一个向清廷提出以“收香港为首务”的督抚。同样值得称道的是,梁章钜仕不废学,著述极丰。根据蔡莹涓博士在《梁章钜研究》一文中的统计,梁章钜一生著书超过85种,其中郡邑诗话有8种,包括《长乐诗话》《南浦诗话》《东南峤外诗话》《退庵诗话》《三管诗话》《雁荡诗话》《闽川诗话》《闽川闺秀诗话》。郡邑诗话是发轫于明而大盛于清的一种特殊类型的诗话,又称地域诗话或乡邦诗话,指专门条述简论一省、一府(州)、一县或一镇诗人、诗作或诗事的诗话。蒋寅先生的《清诗话考》收录了40多种清代郡邑诗话,李清华博士的《清代地域诗话研究》增补至70余种,均以梁章钜的著述数量为最多。蒋凡先生在《关于编纂梁章钜诗话著作全编之设想》中说:“梁氏诗话之著,从1806年的《长乐诗话》始,止其1849年去世前的一二年,在温州编纂的《雁荡诗话》《闽川诗话》《闽川闺秀诗话》,历时四十余年,坚持不稍懈怠。其用功之勤,人所罕见,其精神令人敬佩。”此论虽然是针对梁章钜的诗话创作历程而发,但所举例证全属郡邑类,可见郡邑诗话书写贯穿了梁氏的一生。郡邑诗话就其主客身份而言,绝大多数是本乡人为本邑而作,只有少部分是外乡人为别邑而作;就郡邑层级而言,一般限于某省、某府(州)、某县或某镇。但是,梁章钜却跨越了主客身份和郡邑层级的拘囿,不仅为故乡福州府长乐县(今福建省福州市长乐区)撰写诗话,如《长乐诗话》,而且为别邑缀辑诗话,如《三管诗话》;不仅编撰一县之诗话,如《南浦诗话》,而且选录一省之诗话,如《东南峤外诗话》;不仅为桑梓先贤删订诗话,如《退庵诗话》,而且为乡邦名胜摭拾诗话,如《雁荡诗话》;不仅依据通行体例纂述传统郡邑诗话,如《闽川诗话》,而且突破窠臼专为闽地女性诗人肇创诗话,如《闽川闺秀诗话》。总之,梁章钜郡邑诗话书写时间之长、作品数量之多、文本样态之富,在古典诗话史上绝伦逸群,是当之无愧的“郡邑诗话第一人”。
郡邑诗话以呈现在地诗学为鹄的,家族诗学是其载论中心之一,梁章钜的相关著作也不例外。更重要的是,他还特别关注本邑和本家族的女性诗人。闺秀诗话出现于晚明,与郡邑诗话约略同步,湖南桃源人江盈科的《闺秀诗评》、安徽桐城人方维仪的《宫闱诗评》是其代表作。清代闺秀诗话的数量较之明代大大增加,蒋寅先生在《闺秀诗话十二种叙录》中指出,“见存书二十二种,亡佚书十四种”。其中,梁章钜于道光二十九(1849)年完成的《闽川闺秀诗话》独树一帜,因为它是第一部将郡邑与闺秀结合在一起的诗话。此前的郡邑诗话著作中虽然常见闺秀之目,但都是与流寓、游宦、方外同附卷末,实为附庸,即如梁章钜的《南浦诗话》也不例外,这是受到诗歌总集编纂思想影响的结果。但是,梁章钜在依循传统的同时,意识到“闺媛一门,则并未有涉笔者”(梁韵书《闽川闺秀诗话·序》),因此别出心裁,决定为闽地女性诗人编纂一部专门诗话。这是郡邑诗话书写观念的重要突破,《闽川闺秀诗话》就是其产物,而这部开创性的诗话也是借由家族展开了对女性诗学共同体的书写。
《闽川闺秀诗话》共四卷,辑录了103位明清福建籍的女性诗人及其诗作、诗事,其中黄任家族、郑方坤家族以及梁氏家族的女性诗人尤为引人注目。黄家女诗人包括黄任之妻庄氏、姻亲庄九畹、长女淑窈、次女淑畹、外孙女游合珍和林琼玉,共6人。对于郑家女诗人,梁章钜记述最详细的是郑方坤的“膝前九女”。卷二“郑镜蓉”条谓:“荔乡(按:郑方坤之号)先生一门群从,风雅蝉联,膝前九女,皆工吟咏。长即镜蓉;次云荫,字绿菭……四金銮,字殿仙;五长庚,阙其字;六咏谢,字凌波,又字林风;七玉贺,字春盎;八风调,字碧笙;九冰纨,字亦未详。九人中惟冰纨未嫁而殇,长庚诗无可考,余则人人有集……自古至今,一家闺门中诗事之盛,无有及此者。”可谓称颂有加。不过,就数量而言,《闽川闺秀诗话》载述最多的还是梁家女诗人,计有4代20人,包括:第一代先妣王太夫人(淑卿);先叔母许太淑人(鸾案,先叔父九山公妻);第二代先室郑夫人(齐卿,梁章钜妻)、六妹梁韵书(蓉函,九山公次女、许濂妻)、林炊琼(粢香,许濂侧室)、梁符瑞(紫瑛,九山公长女)、梁秀芸(九山公三女)、周蕊芳(十弟兰笙继室);第三代梁兰省(筠如,钜长女)、梁兰台(寿研,钜次女)、杨渼皋(婉蕙,钜三子妇)、梁赋茗(藻芬,四兄泽卿女)、梁兰芬(楚畹,四兄泽卿女)、梁金英(淡如,四兄泽卿女)、梁佩茳(梅史,十弟兰笙女)、许还珠(月津,蓉函长女)、许季兰(湘苹,蓉函三女)、刘薝林(梁章钜侄女藻芬之女);第四代梁瑞芝(玉田,四兄泽卿孙女)、赵玉钗(蓉函儿媳)。与此同时,《闽川闺秀诗话》还记载了多位与梁氏家族有关的女诗人,如梁章钜叔母许太淑人的妹妹许福祉、姻亲郑鹏程的母亲何玉瑛、梁蓉函的女弟子齐祥棣等。方秀洁教授在其《卿本著者:明清女性的性别身份、能动主体和文学书写》一书中细致地了考察了清代女诗人沈善宝编纂的《名媛诗话》,并指出家族世系是该诗话“描述的女性文学共同体最为基础的人际关系背景”。《闽川闺秀诗话》也是如此。不过,与《名媛诗话》等著作对女性社群关系的隐含描绘不同,梁章钜在诗话中清晰地指明了上述女性的家族代际及其伦理关系和社群关系,从而借此建构了郡邑诗话中罕见的家族女诗人群像,并使其具备家族与诗学双重共同体的特征。
在内容层面,《闽川闺秀诗话》不仅载录了家族女性的诗作,而且记述了她们的学诗历程、往还唱和等诗学活动。卷三“杨渼皋”条谓:“余三子妇杨渼皋,字婉蕙,为竹圃方伯之女。竹圃口不称诗,但授以书义,故婉蕙少不知有声韵之学。迨归余三子恭辰时,恭儿方习举子业,亦不暇言诗。而余同堂妹蓉函好作诗而工,婉蕙喜从之游。适余长女筠如、次女寿研方学为诗,遂相约受业,请题为课,而婉蕙骤有所解。女红酒食之隙,舟车侍游之余,复随题有作,数年间积至百数十首。婉蕙素善病,其于诗又好为苦吟,余常诫其以节思虑、养心性为要,而作者辄不能自休。喜其慧且勤也,遂亦听之,而婉蕙遂自次所作为《榕风楼诗存》矣。”这则诗话比较详细地描述了杨渼皋学诗的过程及其成果,表明闺阁是彼时女性诗学的主要生成空间,而家族世系则是女性诗学的成长支柱,她们通过相互之间的从游、受业、唱和、编纂等活动,建构了一个女性诗学共同体,并在一定程度上彰显了女性自我认知的深化和生命自主性的强化,所谓“作者辄不能自休”“遂亦听之”云云,即是证明。
在上述三大家族的女诗人之外,《闽川闺秀诗话》还记载了其他女诗人。如卷一“许琛”条:“乾隆间吾乡闺媛之能诗者,无过素心老人。遇亦最苦,妇孺皆能详其事。素心名琛,字德瑗,瓯香先生友曾孙女,月溪先生遇孙女,澳门郡丞良臣之女也。早寡,以节终。有《疏影楼稿》,已梓行。闽中女士家有其书,林樾亭先生为之传,足以传素心矣。”此段文字以下,梁章钜抄录了林樾亭所作的许琛传记及评论,并对其不幸的一生表达了深刻的同情。叙录、传文、评论的结合,比较完整地呈现了许琛的诗学追求和诗歌特征,在完善上述女性诗学共同体的同时也为其平添了几分悲剧性色彩。
总之,梁章钜作为“郡邑诗话第一人”,不仅善于继往,而且着意开新。他的《闽川闺秀诗话》以梁氏家族女诗人为中心,衍及其他家族的女诗人,勾勒出一部明代至清代早中期福建地区的女性诗史,并借由其家族诗学传承和诗学活动等初步建构了一个女性诗学共同体,还隐有反思女性命运的意味。梁章钜的女性诗学书写也启迪了后来者。光绪年间,丁芸模仿其书,相继辑录了《闽川闺秀诗话续编》和《历代闽川闺秀诗话》。三书合观,一部别开生面的福建历代闺秀的风雅简史昭然在目,而一个颇具地方文化特色的女性诗学共同体也跃然而出。
《光明日报》(2025年05月12日 13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